201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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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年輕人為什麼不再反抗?

從太陽花學運到各式街頭運動的蜂起,福爾摩沙之春透過媒體與網路的傳播,獲得了日本社會廣大的關注。自從311以後,日本人的目光焦點慢慢地轉向了這個地理與文化如此接近,卻長期不曾被日本社會所注意的島嶼。四月中在一場進步法律學者的聚會中,我與一群曾經活躍於六零年代街頭,並從此一輩子致力各種社會改革的「學運老年」碰面,看到眼前這個來自台灣的「學運青年」,學運老年們無不興奮的與我討論當今台灣正在上演、那些令他們回想起青春年代往事的學生/公民運動。

我解釋台灣學運的前因後果,也盡可能的把台灣種種分析學運成因的世代戰爭、中國因素、民主化與轉型正義等論點解釋了一番,我說:「我不知道在台灣我們這批二十幾歲就起來奮力抵抗與行動的年輕人可不可能改變台灣的所面臨的殘酷命運,但越來越多年輕人起身投注心力於關注公共議題,而也真的有越來越多的社會問題因為年輕人的關注而得到改變的契機,這點,是跟我留學當下的日本社會氛圍所存在最大的不同吧。」

「作為日本人我們很羨慕你們。」
「日本人是不上街頭的!特別是日本的年輕人。」
學運老年們開始騷動了起來⋯⋯

終於抓到時機的我,立刻趁機拋出了自己這些年來的疑問「這正是我最關心的問題,311以後我在日本至少參加過五場社會運動,從東京、大阪到京都,最令我最意外的是,走上街頭的人群中幾乎沒有像我這樣二十幾歲的臉孔,他們多半是六七十歲的老人。」「日本的年輕人不關心公共議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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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在311以後首次參予日本的反核集會,周五晚間京都站前包圍關西電力公司的行動中,行動者清一色都是老人。(圖片來源:作者)

以永遠的文青自居、自嘲在六零年代拿筆戰鬥、總是喜歡第一個發言的K師說:「你的問題要分很多層次來回答。首先,今天的日本的確是放眼世界民主國家中最難出現集會遊行的國家。」

「日本社會是一個前近代的集體主義性格仍然極為濃厚的社會,我們的社會是由各種大大小小的共同體組成的大共同體,然而這些大大小小的共同體中存在各種無以言喻的規則與秩序。」

「在同一個時空場域下我們日本人只做同一種事情,日本的父母教育孩子的方式是,「你必須要跟大家都一樣,不要給他人帶來「迷惑(めいわく,困擾)」」,所以日本社會是很難出現不同聲音的,在這個前近代的共同體社會中,發出不同聲音或特立獨行通常會伴隨著遭到共同體社會排除的後果。」「也就是說,在崇尚共同體規則與秩序的社會裡,若想發出不同的聲音,你就必須付出相對而言極大的代價。」

「很多台灣人喜歡日本的整齊與秩序,事實上他們只看到表面,通勤時間時你若從東京車站月台放眼望去,那個典型的日本意象就會出現在眼前——數萬名日本上班族永遠只有單調一致的穿著打扮,而擁擠的電車內可以卻萬籟俱寂,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

「從這個具有日本社會代表性的景象中,你能想像這個社會到底扼殺了多少個人的價值觀與多元性嗎?」「還有,日本從公領域的都市景觀到私領域的居家環境處處崇尚潔淨與秩序,這個瘋狂擁抱法西斯美學的社會早已被內建了排除異質的控制機制。」

「除了共同體主義傳統,日本民主化的發展史也必須要特別注意」一旁抽著菸、在大阪做勞工律師三十幾年的T師補充道,「日本人不上街頭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日本的民主化是放眼世界民主國家中極為稀有的經驗——一個國家在民主化的過程中,不是經由市民革命、就是透過與權力者的交涉讓步而取得,但日本的民主卻很弔詭的來自於『敗戰』,二次大戰戰敗後,佔領日本的麥克阿瑟與他的美國大兵們把憲法和民主塞給了日本,從此一夕之間我們從天皇的國度變成了跟西方一樣的民主國家,但我們的社會與人民卻不曾經歷民主化轉型過程中珍貴的社會衝撞與對話經驗。」

「所以事實上日本式民主的核心旋律從來都不是公民社會,而是官僚體制。」
「某方面而言,日本只是一個在憲政民主框架下,繼續由『お上(江戶時代庶民對於官僚或統治者的稱呼)』由上而下遂行治理的前近代國家。」

曾經在六零年代擔任京都大學研究生學生會會長的N師點點頭接著說:「再來,或許是最重要的原因,集會遊行或者是所謂的社會運動的手段,因為日本過去的歷史而蒙上了陰影,其實我想澄清一個脈絡,事實上日本在戰後步入民主化開始一直到六零年代,一般人民對於社運或集遊不但不反感、甚至人民對運動是抱持同情與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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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年代從反安保鬥爭到全共鬥,日本的學生運動達到高峰(圖片來源)

「但是七零年代以後一切都變了調,六零年代的學生運動到七零年代開始出現偏差與失控,一部份的學運組織、乃至鼎鼎大名的日本赤軍採取了恐怖主義路線,事實上嚴重的打擊了社運在日本社會的形象。其中以創日本電視史上的收視率紀錄、1972年NHK直播的淺間山莊事件最具有代表性,當大眾透過電視目睹原本懷抱社會改革理想的學運青年,竟然走向同伴相互虐殺、甚至對無辜人民發動恐怖攻擊的行動時,人民開始對社運產生了厭惡的心理。」

「左派」、「社會運動」等詞彙漸漸在日本成為負面詞彙,即便我們都知道這一系列變調的過程中,來自國家與他所操縱的媒體保守力量從中進行的刻意形塑,發揮了多麼關鍵的影響力。」

「七零、八零年代,保守的國家官僚透過塑造一般人民渴求秩序的召喚,在社會各個層面加速排除反抗力量的作為,例如,一群由年輕的法律人組成、一路在戰後各個社運現場的法律訴訟戰中發揮極關鍵影響力的『青年法律家協會』就遭到國家全面的肅清,透過著名的『平賀書簡』事件,帶有進步與左派思想的青年法律人被徹底從司法官僚組織中清除。」「與此同時,日本的司法判決更強力的召喚「秩序」,政治性言論、罷工、工人集體行動、學生運動等事件被司法嚴厲的鎮壓,當年日本憲法學權威蘆部信喜教授就曾經感嘆的說,當自由總是遇到秩序就必須屈服,那國家不過是徒具虛名。」

「不幸地,就在同一時間日本經濟步入高度成長期的同時,我們日本人開始習慣相信國家與企業所創造的秩序與效率,人們以為那是帶給日本經濟成長與富裕的關鍵,誰也沒想到泡沫很快就在八零年代開始崩壞了,日本就此走進了蕭條與虛無,但人們卻好像怎樣都無法想起該如何反抗與掙扎⋯⋯」N師一邊徐徐地說著一邊點起了菸猛力的吸了幾口,眼神裡卻開始出現了黯然的神傷⋯⋯

在場唯一與我同樣是二十歲世代U君這時開口了:「今天在日本年輕人集中的網路言論論壇,包括像是2ch、以及niconico互動式動畫平台上,社運以及集會遊行幾乎壓倒性的被日本的年輕鄉民評價為『反社會的犯罪行為』,這意味著日本的年輕世代今天完全自我阻斷了走上街頭作為改變社會的方式。」

「我不認為日本年輕世代不關心公共議題,只是第一個,他們絕對不會在現實領域中站出來發聲,再者,就如同當下的網路言論生態,今天日本年輕人關心公共議題的趨勢是非常令人擔心的。」總是堅持六零年代校園風格、課堂結束後堅持所有學生必須到研究室一起喝一杯日本酒的K師說出他對日本年輕人的觀察。

「日本的年輕網路世代被冠上了一個新名詞---『ネトウヨ(網路右翼)』。這些出生成長於日本泡沫經濟後長期不景氣與低迷狀態的日本二十歲世代,過往被認為普遍具有一種「遁世」的特質,非典型雇用與派遣勞動的猖狂,讓日本的年輕人處於工作貧窮以及迷惘狀態,這些在競爭中失敗的年輕人成為NEET(尼特族),最近很多中年世代甚至開始稱年輕世代為『悟世代』,意思是這代日本年輕人不但不再關心社會、甚至連自身生涯、戀愛等事務都全部失去熱情,將自我封閉於孤獨與虛幻的網路與動漫世界,如同出家人般頓悟、開悟、遁入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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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嘲諷網路右翼特徵的漫畫(圖片來源)

「但『沉默』不過是僅觀察到年輕世代的外顯行為就妄下的評價,但一方面他們內心的不平與吶喊只會在網路上發出。對年輕世代而言,網路既可以匿名又不用與人們實際面對面,因此想真正了解日本年輕世代的真實聲音,你必須只能透過網路。」U君說

「然而,這些外表沉默卻在網路世界裡奮力出聲的年輕世代,卻在公共領域的討論中存在著一種高張的右翼氛圍,他們缺乏真實世界複雜的利益折衝與溝通交涉經驗,將對公共事務甚至人際相處的理解簡化為動漫劇情式的正邪對立,使用著仇恨與歧視性的言論,夾雜著憤怒與過分戲劇化浪漫憧憬的情緒在網路上蔓延,對於真實存在而日漸嚴重的社會問題卻失去了視野以及批判反省能力,更不用期待年輕人會起身進入現實世界中著手行動改變社會了。」K師立即提出了他社會學式的分析與批判。

「相反的,國族動員式的仇恨言論反而對年輕世代最具有號召力,日本社會儼然成為了法西斯主義蔓延的溫床。近來的選舉中已經有政治人物嗅出這樣的氣息,不斷發表挑動民族主義情緒的仇恨性言論以及鼓吹軍國主義復僻,後來我們發現,投票給這類候選人的大多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這樣的現象對日本而言絕對是個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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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近來的極右翼集會,甚至已經可見到納粹旗幟出現(圖片來源)

「那日本的未來該怎麼辦呢?」眼見話題即將結束,我做了一個人文社會科學討論中最不應該的動作——討取標準答案。

「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解答!」T師說「必須留給日本的年輕世代自己去尋找答案。」

「不過這一次,我倒建議願意積極思考的年輕人,去台灣吧!」N師拍了拍U君的肩膀「或許這一次,台灣會先一步找到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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